文學書不常需要“盯機”。文學書的內(nèi)文通常只印一種單黑色。至于封面嘛，只要跟著打樣的效果追顏色，很少會出錯。

　　童書，帶插圖的，四色印刷。這些才需要盯盯。我佩服童書編輯和印制部老師的耐心。

　　要是一本文學書的封面需要盯機，肯定是顏色出了問題。數(shù)碼打樣的色彩和上機從來不是一回兒事;盯出來的封面放置一段時間，顏色也會變化。這東西在外行看來，簡直就是玄學。

　　《清潔女工手冊》的封面并不復雜，甚至還算是簡單的那種?？汕扒昂蠛蟠驑恿宋辶?，竟沒有一次顏色是準確的。

　　護封是一臺洗衣機的造型，這是故事的核心元素。第一篇故事就發(fā)生在自助洗衣店。女主人公會在每周固定的洗衣日去自助洗衣店，怪的是，老在同一時間遇見同一個人。她會和他一起坐在聯(lián)排的塑料椅上，盯著洗衣機的觀察窗看，看彩色的衣物轉(zhuǎn)成模糊的旋渦——恰巧也是一種“盯機”。

　　但透過洗衣機門，你會看到里面有一個海底世界。這也是書中故事的重要情節(jié)。日常的平凡元素因此有了一點奇異的色彩。畢竟本書應該要上架外國文學，而不是家用電器。

　　浮動的海草，游弋的水母，依偎的貝殼。海里還有潛水的人。一場夏日的邂逅。一次浪漫的深潛。

　　“在海底，時間被懸置。因明暗漸變、冷暖交替，時間呈現(xiàn)多重性。下潛，經(jīng)過一層層一重重的水域，每一層共生的植物和魚類都層級清晰。夜與日，冬與夏?！?/p>

　　就像封面上藍紫色調(diào)的圖像，很多層次疊在一起，顏色只有細微差別。每到這個時候，數(shù)碼打樣就傻瓜起來。不是印得發(fā)紅，就是像一團深藍墨水，糊成一片化不開。

　　這不是我第一次隨印制部老師和設(shè)計師走進印廠，但仍然被流水線的大場面給驚到了。八色印刷機嗖嗖嗖嗖運轉(zhuǎn)，一張張巨型封面像洗牌似的摞成一疊。

　　可能是我變態(tài)，竟然覺得工業(yè)化十分迷人。因為那景象，每天坐辦公室的人很難得見。我羨慕那些可以站著把錢賺了的人。我的腰，我的腿，我的屁股都渴望鍛煉。雖然我知道，那些工人很可能也在羨慕我們。朝九晚六，只須面對電腦。坐著總比站著安逸。多么日復一日的簡單生活。

　　這一次盯機與前幾次不同。我們想要拍出一部短紀錄片，滿足讀者對“盯機”的好奇。

　　其實，《清潔女工手冊》不適合拍片。沒有那么多那么濃烈的色彩，鏡頭是分辨不出什么的。要是早點冒出這個念頭就好了，早該在去年盯《百年孤獨》(插圖版)的時候就來嘛，整整盯上三天。從護封到環(huán)襯，從插圖到絲網(wǎng)印刷，每一環(huán)節(jié)都夠讓人頭禿的。如果讀者看過那些盯機視頻，一定不忍心再輕易說出“圈錢”。

　　要知道，一本書的背后，每一個默默付出的人，那都是另外的價格。

　　雖然我不是第一次來印廠，卻是第一次完整見證印刷的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。那么多神奇的機器，像一條條河流。裝訂，上膠，燙印，糊殼。書頁啊，封面啊，奮力激流勇進，奔向自己的命運。到了工人的手中，又一頁頁上下翻飛，像要飛往自己的山去。

　　一臺臺“洗衣機”在印刷車間流水線上唰唰飛過，工人從一打封面里抽出幾張，擱在看樣臺上。臺下有一條“刻度尺”，其實是多個鍵位，閃著紅光，那是微調(diào)顏色用的。作為一個二十年資深近視的人，我只要摘下眼鏡，瞇起眼睛，那些閃爍的、高低不一的光點就成了都市的霓虹大廈。

　　調(diào)色需要比對著，一個區(qū)域、一個區(qū)域地進行，也就是把一張紙按條狀劃分，每一條根據(jù)印刷的原色比例來調(diào)整呈色效果。

　　這一條太藍了，應該是紫色!那么加一點紅。藍的變綠了!那么減一點黃。就連黑色也分單黑、加藍的黑和四色黑。有時是數(shù)值固定的專色。我從前不知道，顏色也可以是一門數(shù)學，一張封面竟有那么多的比例數(shù)值。要是我有賽博朋克式的義眼分析處理器就好了，肯定能一下子就發(fā)現(xiàn)問題所在。

　　印制老師有專業(yè)設(shè)備，有時會掏出一個微型放大鏡，一只眼抵在上面，貼著紙張滑動。我沒有問過，這個神奇的設(shè)備到底是啥玩意，鏡片下又是什么景象。而我愿意把它想象為萬花筒。

　　事實是，沒有封面能真正與設(shè)計電子稿顏色一致。只能說，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。我們只有做到盡可能接近，對讀者問心無愧。

　　四色印刷機很高，又很長，隆隆作響，像一條吞吐火焰的巨龍。上面是四個墨槽，紅黃藍黑。

　　第一次，我登上臺階，在墨槽邊探頭張望。印刷機上竟然是有水龍頭的!像是老式聯(lián)排的盥洗室。我的思緒正要飛往學生時代的宿舍——

　　喂!有人叫住了我。頭發(fā)太長!沒扎起來!沒戴帽子!不符合車間生產(chǎn)要求!我被這個規(guī)定逗得哈哈大笑，趕緊從高臺上一邁而下。

　　要是頭發(fā)絲卷了進去，那可真是把DNA都印在自己編的書里了。

　　突然我意識到，自己正在經(jīng)歷一個實實在在的“露西亞·伯林時刻”。平凡的車間工人，平凡的編輯，機器的轟鳴，油墨的嗆味。如果是露西亞本人，面對這種看似單調(diào)的工作，一定也能笑出聲來。指不定會把這些機器形容成什么呢。張牙舞爪的怪獸?不，這些神奇的機器，她應該會迷上。

　　我敢肯定，她會覺得流水線是迷人的。一種思想變?yōu)榭捎|可感的實體的過程。她自己也曾用熱金屬在排鑄機上為自己的小說排版，忙活了三天后，又把全部鉛字條扔進熔爐，只因為她覺得，那故事太假。

　　她一定會搶先偷讀許多書的內(nèi)容。讀得津津有味，忘乎所以，消極怠工，魚塘霸主，直到，直到被老板開除!

　　我理解她，因為不管她干哪一行，文學依然是她不變的基礎(chǔ)。在上班時間摸魚偷讀，在下班空閑貓起來寫作，寫這些機器的金屬奏鳴，寫油墨讓人覺得真香的惡臭，寫下一行行真實的故事。